2009-05-28

病體

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,有個大戶,姓黃,名叫瑞和,害了一個奇病,渾身潰爛,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,今年治好這個,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,經歷多年,沒有人能治得這病,每發都在夏天,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。
            劉鶚:《老殘遊記.第一回 土不治水歷年為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》


處在末世的作家們,「疾病」似乎已是共通的修辭策略,國家生病了,需要治療,但是自己只是邊緣文人,雖有良方,卻也無力可施。於是乎只能寄情於創作中,期待運用文學的力量改造社會。

老實說,與近代小說密切接觸的這兩年來,我深知這些小說的不完美,過強的說理性,拋卻美的靈妙。然而我和他們卻有相同的時代感嘆,每每在文字縫隙間看見血淚斑斑。

「窮而後工」似乎並不適用在他們身上。

不過如果當疾病深深地種植在自己的肉體內時,我們又該如何?老師看到我的論文第四、第五章時,覺得問題比較多,這兩章是我用生命趕出來的,每天都寫超過自己能負擔的字數,處理自己能掌握的作品量,腦袋發熱,一早被驚醒,論文夢魘與現實風暴的共伴效應壓得我喘不過氣來。

到了五月,事態越來越誇張。我已許久沒找Dr.黃了,因我根本不敢面對她的諄諄教誨:正常作息,不要壓力太大。每天吃完午餐我吞下一顆會麻痺舌尖的小白藥丸,我想像它會隨著血管進入心臟,然後慢慢與腺體作用。

胡適說:「不做無益事,一日當三日,人活五十歲,我活百五十。」我只做到了四分之一,就是「一日當三日」。很多人都說太快了,你的生活步調太快了,生命行程安排得一個接一個。我總是惴惴不安,深怕一個不留神,就被社會擊敗。

雖然與黃醫師避不相見四來月,但這一個月內,我卻已看了兩次耳鼻喉科的林醫師。前幾天,在他叮囑我要避免吃哪些東西、我起身準備離開診間時,他還鼓勵我說:「加油,照顧好自己吧,不要一直生病吃藥的。」

我帶著口罩的臉只露出兩個眼睛,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從我十一歲搬到東區後,感冒腸胃炎哪次不是找他,可是這倒是他第一次跟我說這樣的話。

我想我還需要用這副病體持續論文寫作到下個月中,我感覺到文章寫得越來越差勁,生活的不完美是會讓文章寫得好,但是無奈病體卻似乎沒讓我品嚐出「疾病的隱喻」。

佛家「四聖諦」中第一諦就是「苦諦」,這苦包含了三個層面:身苦、意苦與來世苦,苦集滅道,在這些與病共存的日子中,我逐漸體悟出「肉身道場」的意義。如果生命是成長與邁向死亡的悖論掙扎,那麼我想疾病就是在此中擺盪不安的靈魂吧。

2009-05-19

WHAT’S MY LIFE

昨天下班後,拐個彎走進巷口的二手書店,是要幫人妻姊姊找《69》,她婚後嗜讀小說,每次回娘家總愛到我房間東翻西找。

五月天,日子不好過,生命與氣溫同步轉型,聽說夏天人的體溫會比冬天稍高,「天人合一」看來真不是先秦哲人的政治套語,而是真正的生命感知。季節轉替,最難將息,明明昨天還艷陽高照,爽朗極了,怎麼今天就陰雲沉重,悶熱黏膩?

結了帳我看看手錶,正午十二點二十分。24小時前,我還在新店的餐館跟碩班同學、博班學長姐,以及老師們一起用餐。其實我當時身體非常不舒服,吃的也少,但仍強打精神講講渾話、唱唱歌,與雙英老師東拉西扯,總不免要問問老師近況,老師談了長輩最愛跟這個年紀的我們說的話題——戀愛的下個步驟,「結婚」。

老師再三強調,「兩個人在一起,什麼都會簡單一些。」後來桂惠老師姍姍來遲,雙英老師仍繼續說著恍恍惚惚離我遙遠的人生階段。這個年紀的學生看來真是兩難,社會眼光與自我評估,我們還有多少夢想,或者說,我們還有多少能力去完成夢想、再做夢?

「長大」看來就是這麼不知不覺,72小時前,我寫完兩科考卷,獨自一人下山用餐。餐畢,行經行政大樓,校慶有一連串的活動,校友返校、金旋獎等等,目不暇給,但離他們愈遠也就愈置身事外。我開始感受到很多東西悄悄地溜走,我隨手翻翻手上的《69》,村上龍有一九六九,那麼身為太快衰老的七年級╱八0後的我們又該如何回憶Y2K呢?

那些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世紀末。未必華麗的黃金年代。

眼前的少男們激昂地唱著Bon Jovi的 ”it’s my life”,離下節考試還有三十分鐘,我瞇起眼,I ain't gonna live forever , I just want to live while I'm alive,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遊?我終於明白杜牧「繁華事散逐香塵,流水無情草自春」的意蘊:因為必然,所以有怨、有詠歌。

馮端己有詞為證「年少年少,行樂直須及早」,Bon Jovi諄諄教誨:Don't bend, don't break, baby, don't sack down.但倘若我的生命就是不斷倒數計時,一秒接著一秒,故事的開頭還會是「很久很久以前」,而我又能走到「很久很久以後」嗎?

But baby, what’s my life?